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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万州街头,母亲秦万兰手举自制的悬赏缉凶告示
南方周末报道 记者 丁补之
儿子被害,凶手潜逃,开发商否认与之有关
“我和我老伴郑重向公安机关和市民承诺:凡能抓捕或扭送冉启富、史光辉,无论是否警察(含办案人员)或普通公民,论功行赏,奖10万元人民币(我和我老伴毕生干净积蓄),立此成誓,绝不食言!”
10月6日,重庆市万州区老人崔英安和秦万兰将悬赏缉凶通知书张贴在万州的大街小巷。但他们的儿子,31岁的崔军,却永远不会再醒来。
一年以前,在万州闹市,一把10厘米长的折叠刀刺入了崔军的胸部,刀入心脏。事后警方查证:买凶者冉启富对凶手史光辉和王仪华说:“去教训一个人。我老表他们公司为拆房子的事,已经搞了一年多了,有一家就是不搬。这次你们要做灵醒(干净利落)一些。”
王仪华向警方交代,行凶的报酬是2000元。受害者家庭付出的却是无法接受的代价。闻讯而来的崔军父母——71岁的崔英安和59岁的秦万兰,面对儿子的遗体痛哭失声。此前,因为拆迁双方协议未成,他们和开发商重庆万州“黑龙集团”已僵持三年。
半年后,2008年3月,老年丧子的崔氏夫妇最终离开了居住多年的小区。这里拆迁后拔地而起的是楼盘“春天花园”。
但两位老人的余生里却不再有春天,他们活着只为了一个信念。“就怕看不到那一天。”秦万兰说,“仇不得报,冤不得申,公道不显。”
预谋者冉启富和动刀者史光辉一直在逃,行凶动机背后与开发商的关联至今未明。
拆迁拉锯战
秦万兰的人生以2007年9月16日儿子崔军的死亡为分割:之后倚赖仅有的小学四年级文化,她几十年后再次拿笔,每天一笔一划,工工整整记下当天发生的一切;而因为受刺激后精神恍惚,她甚至有时记不起自己的年龄,但会翻来覆去地和你讲:拆门、堵厕所、断水断电。
2004年底,重庆万州黑龙集团为了开发“春天花园”,需要拆迁崔家所在的乌龙池100号附2号楼。至2006年,同一栋楼的10户居民陆续和开发商达成协议,剩下4户因为没有谈拢,一直未搬。
崔家住顶楼五层。最初的变故发生在2006年10月。开发商以去看现房为由,叫走独自在家的崔英安。但之后他回家却发现:乘此机会,开发商撬走了一楼至五楼的栏杆,同时还有五楼口崔家和邻居共同安装的防盗门。而顶楼天台的围墙也被拆得七零八落,整栋楼的电话线被扯掉。
住户们只好去找电信局和拆迁办。住底楼的薛大叔说,随后电信局将电话接通。虽然拆迁办要求黑龙集团复原铁门、栏杆和围墙,但对方一直没有照办。崔英安说,对拆铁门,黑龙集团最后赔了300元了事。
时候,出入住所的道路已经被挖毁。“每次出入都要通过工地,心惊胆战。”薛大叔说。
而当年底一天,薛大叔晚上洗澡时又发现水流不出去。他以为是自己家的出水口不通,后来才知道有人堵住了整栋楼的下水道。“房子里臭气熏天。”刘芹安说,她住薛大叔对门:“粪水直往外冒,只好不停用勺子舀到桶里,不让它流到客厅。”当天她舀了满满六七桶。
住客们再次寻求拆迁办帮助,要求开发商疏通下水道。开发商不承认与自己有关,但在拆迁办要求下,最后进行了疏通。
“我们晓得这些是他们的手段,但自己心里有个底线。达不到要求的条件,我们不会搬。我们提的条件也不过分。”薛大叔说。
这件事发生后,薛家和黑龙集团达成了协议离开。
事态继续发展。2007年5月11日一夜之间,整栋大楼的电表箱被人撬走,自来水管同时破损,水哗哗流了一夜。
居民们再次找来拆迁办,黑龙集团再次否认。但住户发现,电表箱被撬走后留下的电线头被人用胶布仔细包好,这不像一起盗窃。
最后开发商在要求下赔偿了电表箱的损失和水费,重新给每户安装了电表,并修好了水管。
“这种事情一般发生在周五晚上,因为第二天没人上班不好找人处理。”来来往往中,留守者们疲于应付,苦不堪言:“把它没有办法。”
到2007年9月时,整栋楼只剩下了陈家和崔家。
一路违规的“春天花园”
“这是我们去得最多的小区。”今年10月13日,在万州基础建设拆迁办公室,法规科副科长胡荣冰又见到了两位老人,他和他们已经很熟。
胡荣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和同事前前后后前往受理居民的投诉不下十次。
“不是电话不通就是下水道被堵,停电、停水。”胡介绍,他们每次责令黑龙集团解决,对方都否认与自己有关。
可每一次恢复后不久,新的问题会再次出现。更严重的是,黑龙集团至今没有办理拆迁许可证。
“他们一直就是违法拆迁。”胡荣冰说,“春天花园”是一个很奇怪的个例,不办手续就拆楼,这种事情以前“没有发生过”,而办理拆迁许可证并不收费,但需要对方先主动申请。虽然一直催促,但黑龙集团就是不来办,他们又不能强制对方申请。
拆迁办只能委托执法部门对黑龙集团作出行政处罚。记者获得的文件显示,今年7月,万州区建委对黑龙集团作出已拆迁房屋建筑面积每平方米50元,总计48669元的罚款,并责令其立即停止拆迁行为。
但其实早在今年3月,黑龙集团已经将该楼拆除,如今新建大楼都已盖到近20层。
按国务院《城市房屋拆迁管理条例》,每平方米50元已是最高的处罚,这对开发商来说不过九牛一毛。饶是如此,这笔罚款也一直未能执行。10月13日,黑龙集团董事长向世全接受采访时坦承,“我们交了几千元钱,剩下的打了欠条。”“我们也觉得无奈。”胡荣冰不讳言拆迁办的尴尬境遇:行政处罚力度不够,违法成本不高,“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倚赖的是什么。”
据胡荣冰所言,血案被披露后,目前,国家建设部已通知重庆市土地房屋管理局,要求后者就此提交报告。
公开资料表明,黑龙集团成立于2004年8月,注册资金800万元,为三级资质企业,是一家以房地产开发为支撑,建筑安装、物业管理、文化产业、餐饮旅游业经营为辅助的综合企业集团。
据黑龙集团原副总、现担任顾问的魏恩祥介绍,向世全是万州区落凼乡人,最初是一名砖工,黑龙集团由乡镇企业发展而来,一直从事房地产开发建设。向世全同时担任着万州区房地产业协会常务理事和万州区工商联常委的职务。
按照魏恩祥的说法,该小区最初为黑龙集团与万州区国土资源开发处联合开发,区国土资源开发处负责拿地,黑龙集团拿钱开发,其投入的自有资金不过两三千万元。开发过程中,区国土资源开发处新成立聚腾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与黑龙集团合作,双方三七分成,黑龙集团在项目完工后需交付房屋面积的三成给聚腾公司。
除去没有拆迁许可证外,该小区的楼盘一直是违规开发。万州当地“三峡房市网”2006年底一篇文章表明,黑龙集团当时虽然已建成多栋住宅楼,但一直未拿到“国土证”,之后才补办相关手续,并拿到部分建筑的《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与《施工许可证》。
今年9月3日,万州区建委印发的一份执法大检查通报批评项目名单更是表明,“春天花园”正在建设过程中的23、25、26三栋住宅楼直至今日仍无施工许可证,却已盖到了20层左右。三栋住宅楼的位置正是位于崔家原楼所在。
这份文件上,并没有列出相应的处罚措施。“春天花园”的建设照常进行。
对于已被认定的“违法拆迁”和“违规开发”,向世全否认称,“违规肯定有,违法肯定没有。”他坚持认为拆除崔家所在住宅楼,是“为了公益,为修路,为万州老百姓好,盖房子都是为了老百姓”。
他承认曾拆除崔家防盗门,但后来作出了赔偿。至于堵下水道、断水断电等,与该集团无关,他们进行恢复是因为“有拆迁办压”。
据当地媒体《三峡都市报》2005年底报道,在万州区政协领导视察时,向世全曾汇报:“我们优先考虑还房户利益,让他们都愉快地腾出旧房,又满意地搬回来。”
其时没有人会预料到,两年之后,因为拆迁会有一场命案发生。
“我们是文明拆迁。”10月13日,接受采访时,向世全极力否认杀人案与黑龙集团有关。“我们希望冉启富能尽快被抓住,这样就能把关系撇清。”向世全说。
谁策划了凶杀?
10月11日,秦万兰再次路过儿子遇害的地点:西山车站。这附近贴满了她复印的悬赏通缉,有一些被撕掉了。而车站内的一处墙面,原本用浆糊贴上的通缉令,四边有人帮忙用胶布重新粘过。秦万兰把手按在胶布上说,“还是有好心人。”
从这里望过去,对面,崔家的房子被拆除后取而代之的正是拔地而起的“春天花园”高楼。“崔军这个事,肯定和拆迁有关。刚发生时我们没有证据,不敢说,但心里头明白得很。”邻里薛大叔说。
众人的怀疑后来得到了警方调查结论的证实。事发后,行凶四人中两人被抓,两人在逃。此案由万州区公安局侦结,今年5月5日,重庆市人民检察院第二分院提起公诉。
重检二分院公诉案件审查报告表明,9月16日中午,冉启富让涂启兵将史光辉找来:“我老表他们公司为拆房子的事,已经搞了一年多了,有一家就是不搬,想找两个兄弟去教训下这家人。”
虽然崔家人极力称冉启富为黑龙集团员工,但该集团董事长向世全否认了这种说法。向世全说,冉启富此前为黑龙集团下属的铭德物业管理有限公司保安,事发两月前,在2007年7月底已经因为“打架斗殴”,被办公室处理离开公司。随后,冉启富在“春天花园”一楼底开洗车场,“在社会上找饭吃”。而冉启富的哥哥冉启春,是黑龙集团员工,并具体操作拆迁工作。
一个细节是,检方报告中,黑龙集团员工姜鹏飞证实,其与冉启春等四人负责具体拆迁工作。事发前一天,2007年9月15日下午,冉启春与他等三人前往崔家协商。当天下午,“双方谈着谈着就谈崩了”,随后发生了争吵,不欢而散。
向世全说,目前冉启春也离开了黑龙集团,在重庆经营自己的项目。
涂启兵的供述表明,去年4月其劳改释放后,遇到冉启富,便一直在冉手下打工,史光辉则为涂启兵的牢友。
王仪华则供称,随后,他接到史光辉电话,同样前往冉启富的住处,在那里,冉启富交给史光辉一把折叠刀,并对两人说:“去教训一个人,这个人我找了几次都让他溜了。这次你们要做灵醒一些。”冉还交待说,挑衅前要找一个借口,就说崔军“泡了史光辉的女朋友”。
秦万兰说,之前曾有几次,崔军下班在路上遇到黑龙集团员工,谈过几次,“但几次儿子拒绝他们,让他们找父母谈。”
崔军是万州电信局高笋塘分所员工,其时已结婚,妻子在成都。当天,因病住院中途回家午饭后,崔军送外甥女往公交站途中,在冉启富指示下,被史光辉与王仪华尾随。
中午1点半左右,在西山车站侧门,熙攘人流的闹市中,两人叫住崔军。一拳过后,崔军的眼镜被打飞,三人发生扭打。崔军的外甥女捡起舅舅的眼镜,回家去喊外公外婆。
检方的报告表明,随后,史光辉先在崔军背后捅伤崔军大腿和臀部,而当崔军还击时,又被其捅到胸部,刺伤心脏。随后崔军被送往医院,因抢救无效于当日死亡。
去年9月23日,涂启兵到公安机关自首投案;10月29日,王仪华在北京被万州警方抓获。今年7月18日,重庆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分别判处二人有期徒刑12年及无期徒刑,冉启富、史光辉则至今在逃。
“因为拆迁而杀害被拆迁人,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碰到。”担任此案公诉人的重检二分院检察官熊爱华对南方周末说,“但冉启富不是黑龙集团员工,在其中没有什么直接干系,他为什么要做这个事?”
熊爱华认为,此案中,黑龙集团是崔军被杀的最终受益者,崔家有想法很正常,但其中有何利益关系,背后有无策划,亟需冉启富落网后的证词,事情真相才能水落石出。
目前,冉、史二人被警方列入网上追逃,万州公安正全力侦破中。
老人的等待
2007年9月16日下午,秦万兰看到外孙女跑回来,带着哭腔告诉她:“舅舅被人打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外孙女带回的眼镜,竟成了崔军的遗物。
两人瞬间苍老。秦万兰的头发白了许多,邻居刘芹安说,“你哪里能看出来,她只大我一岁?”秦万兰三十多岁时摔跤后患美尼尔氏综合征,从偶尔发作到现在经常发作。一发作就是近十天:眩晕、恶心、呕吐。
这还不包括因怄气而视力模糊,受刺激后精神恍惚。虽然有时会忘记自己的年龄,但她记得崔军死后的一切:她唯一的世界。
在一个作业本封面,小学四年级文化的秦万兰写下两个字:“孤独。”目前两人独自生活,承担儿子去世后的悲伤。因为老伴只读到小学二年级,记录的事情只能由秦万兰来完成。她记下了从2007年9月15日后每天的经历。
记者对她提供的日记粗略统计,在一年的工作日内,她有六十多天前往公安局、刑警队询问案情和缉凶状况,这还不包括去区人大、党委、政府、政协等单位,他们甚至还去过重庆市区。
“我娃无辜啊。”她像祥林嫂一般唠叨重复着儿子被害的故事,每个经历的细节或听来的传言。
她想不明白,“‘教训一下’为什么要带着刀子?”他们的余生里只剩下了这件事情。如果真相不白,老两口自觉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儿子。
最初她花4500元,制作了两大幅悬赏通缉广告,分别乘车前往贴在两名在逃者的乡镇,除警方的悬赏5000元外,他们另外添加10000元。但效果并不明显,并没有有效的线索传来。10月6日之后,这个价格被提升到10万:“立此成誓,绝不食言!”两人一直等待着新的线索。
今年3月13日,崔军死后半年,“怕最后看不到那一天”,他们和开发商达成协议,获得拆迁补偿45万元搬离。“我们希望能多有一天时间搬家,但对方不同意,还没搬完东西,房子就开始拆了。”秦万兰说。
她说在那个老房子里,当天中午,崔军吃完午饭,在窗前,外甥女替他扯零星长出的白头发,却一根也没有扯下来。秦万兰自己去,一根根数,最后扯了30多根。崔军还说,“妈妈扯了30根,媳妇也帮我扯过这么多。”
崔军死后,刘芹安的侄女听说后,出于担心,坚决不让她再住下去。
2007年10月,刘芹安达成协议搬离,空荡荡的大楼里只剩下了年迈的崔氏夫妇。每走一户,大门和窗户就会被拆除干净,光秃秃黑洞洞,像一张张大口。
(感谢刘虎在采访中提供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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